开屏新闻首席记者 胡巍 黑龙江省鹤岗市报道

责编 邓建华

一平方米的室内面积，小得很难摆下一张儿童床。

在北京市城六区，一个月薪达到当地平均水平的上班族，如果能做到半年不吃不喝，将半年全部收入用于买房，按均价算，所购得的住房面积也不太可能摆下儿童床。

如果怀揣这笔钱去黑龙江省鹤岗市，则完全有可能买下一套60平米的毛坯房。要是运气再好点，这套房子可能南北通透，公摊面积小，简装修，可拎包入住，且步行到当地最热闹的商业中心只要30分钟……类似这样的房子在当地楼市的占比比较小，但由于房源总量大，所以并不难找。在一家有口碑的房产中介公司门店，经纪人只需要10分钟，就能从电脑系统里挑选出至少10套推荐给顾客。

开屏新闻记者粗略浏览这家中介公司的电脑系统，单价六七百元到五六千元的房子都有发现。一位房产经纪人宣称：“选择空间很大，鹤岗能够满足多种居住需求，电梯房、大户型、封闭式小区、较优物业服务……这类房源也很多。我们是本地历史最久的中介之一，每天收集信息，房源有上万套，覆盖整个城区。因为鹤岗就这么大，从城区最边缘的地方到最热闹的商业中心，开车不超过半小时。”

▲鹤岗的高层住宅小区不多，高层建筑很是显眼，但这样的房子并不会出现每平米一两千元的“白菜价”。

此外，不同中介公司的多位经纪人告诉记者，每平米在2000到3000元区间的房子最多，这大约也是鹤岗住宅均价。

在鹤岗，有一种特产叫廉价住房。

买房者成了卖房者

12月中旬，晚上八点左右，鹤岗城区普通商铺（夜宵店、KTV等除外）大量打烊，除了白天最热闹的商业中心，街头行人稀少。

鹤岗的黄昏从下午三点半就开始了，路灯逐渐点亮，四点就基本天黑。“本地人在冬天睡得也早，可能九点、十点就上床了。年轻人可能稍晚一点，因为他们会玩会儿手机。”一个外地人说。

这或许与地理条件有关——鹤岗是我国最靠北的地级市之一，辖区与俄罗斯接壤——夏季昼长夜短，冬季昼短夜长。

▲12月15日下午4点半左右，鹤岗市中心城区，天已经全黑。

广东人郑前来到鹤岗，是因为看到一个网帖：有外地人以1.9万元的价格在市区买到了整套住房。相比之下，迪奥一个小号Book Tote手袋在中国的官方售价是2.5万元。对于网上的传说，郑前信，也不信。说信，是因为他来到鹤岗时已经带齐了行李，买到房子就直接入住；说不信，是因为如果房价与网上信息不符，他就会带着行李走人。

这是发生在2019年11月的事情，郑前不仅只用两天就买到房子，而且两年多以来都没回过老家——固然与疫情出行不便有关，也与工作繁忙有关。

他的这套房子花了4.6万元，61平米，是一个新小区，“环境还行”。加上装修、家电，总共花了不到10万元。值得一提的是，在郑前看来，这套房子的居住条件不错，虽然价格远超网上1.9万元一套的极端现象，但也完全不是老破小——某种意义上，比很多外地人买的房子更好。

▲鹤岗一处改造过的老旧小区，部分单价千元左右的住宅就在这种七层建筑物内。

大学毕业后，1993年出生的郑前做过多份工作，有在广州和厦门的生活经历。业余还做点淘宝生意，一个月有约2000元额外收入，对互联网世界比较熟悉。“如果我只是在线上挣钱，工作地点并不重要，关键是要降低生活成本。即使只做淘宝，每个月两千元也能生存，我在鹤岗就能扎下根。”后来的事实证明，他真的只需要在线上挣钱，而且月收入远远超过2000元。

来到鹤岗前，郑前已对短视频、直播有所了解，但“没有专业技术”，做得不温不火。但来到鹤岗后，他一条泼水成冰的视频流量达到百万，紧接着，广东人在鹤岗买白菜的视频获得同样成功。

这个此前从未见过雪的南方人，以异乡人的视角观察鹤岗，视频呈现的北国风情颇具新鲜感，在全国范围内吸引了网友的关注。

▲鹤岗的冬日风光

成为流量明星，郑前原本的目的是给自己的网店带货，但效果并不明显。某种意义上，他网售的商品并不具备稀缺性。但一些房产中介公司的经纪人找上门来，既然郑前的视频有人看，何不让网友们见识一下真正的鹤岗特产——廉价住房。

如果说1.9万元购房的网帖开了先河，郑前视频卖房，则在一定程度上将鹤岗廉价住房的热度持续了下去。

虽然外地购房客开始关注鹤岗，房屋销量有所上升，但也有中介对郑前很不满，抱怨他光宣传廉价住房，唱衰了当地房价。“有人说，鹤岗还有五六千元一平米的房子，问我为什么不宣传？”

郑前有自己的理由，每平米两三千元的房子、五六千的房子，外地不是没有，为什么要背井离乡跑到鹤岗来买？直到现在，单价千元左右的房子仍是郑前的销售重点之一。本地中介渐渐明白其中道理，与其卖不出去，不如薄利多销。销量上去后，中介店铺也越开越多。

▲鹤岗市房产中介门店较为集中的一条街

这只是牛刀小试，郑前与当地很多中介有过合作，目标群体主要是外地人。过程当中，他不仅找到了相处投机的经纪人伙伴，自己的腰包也渐渐鼓起来。

今年7月，郑前和其中一个经纪人朋友合伙创办了“郑前房产”，还雇了两名员工。店铺离火车站不远——这里并不是鹤岗市房产中介门店集中的地方，但商铺租金较低，每年只需两万元，且空间足够宽敞舒适。“我们的顾客大多是外地人，离火车站步行20分钟，位置反而更有优势，有时他们下车后的第一站就是我们店。”

财富有时是对别人的伤害

与郑前不一样，定居鹤岗的迪亚是东北人，他来自辽宁抚顺。“我们那儿和鹤岗没太大区别，一样冷，一样的说话口音，一样大大咧咧。”迪亚说，他在这里就像在家乡一样，很容易交到朋友，“要积攒人脉不难，但我有家庭，不希望社交活动太多。”

迪亚本科就读于沈阳音乐学院，此后又在北京读研，写作词曲和演唱都是他的业务范畴。在定居鹤岗前，他一直在北京、上海等一线城市的传媒公司上班。事实上，他现在也仍是上海公司的职员，五险一金在那里缴纳。但上海租房太贵，他与妻子租住一套40多平米的房子，租金超过他月薪的一半。

定居鹤岗有些机缘巧合，迪亚是因为一次出差来到这里，低廉的房价使萌生了买房的想法。和很多外地人一样，他很多工作可以在线上完成，不需要坐班。如果碰到商演，过去也要去全国各地出差，并不总是在一线城市。

▲鹤岗市街景

他对人生还有一种不一样的认识：“财富有时是对别人的伤害。在一线城市，玛莎拉蒂、保时捷、Prada，除了使用功能，也承载了身份识别功能。即便没有刻意展现，也可能无意中冒犯他人。”

在今年4月定居鹤岗以前，迪亚一直在一线城市生活。在他看来，对于普通工薪族，一二线城市的物质生活与三四线城市没有太大区别，比如网购都是一样的方便，而且“在北京能买到的东西，鹤岗也能买到；在鹤岗买不到的东西，在北京也买不起。”

自有住房和租房的一个区别是，可以购买自己心仪的大件电器，可以根据自己喜好装饰房屋。这种安稳感营造了家的氛围，让迪亚和妻子都很受用，“身心都更加健康。”

不忙不等于没有压力，压力也不等于忙碌。迪亚的生活压力小了，但工作似乎更加忙碌。他不仅有着在公司的本职工作，又在鹤岗当地中小学做临聘音乐教师，还在培训机构担任私教，“我就是闲不住。”

▲上音乐课的迪亚

迪亚憧憬疫情赶紧过去，商演才会更多，因为音乐始终是他的事业。他还说，鹤岗很快就要通高铁，将来出差也更加方便。

鹤岗是迪亚和妻子的避风港，但不是困住他们的牢笼，“如果某天我也赚了很多钱，有条件到一线城市安家，又何乐而不为呢？但无论未来怎样变化，至少鹤岗为我们保留了一席之地。”这像很多从未来过鹤岗，却又已经买房过户的外地人，“其中一些人或许一生都不会住进这里的房子，但房子有时不是为了装下躯体，有时也可以装下渴望安定的心。”

这种安全感尤其体现在女性身上。郑前发现，在他这里买房的顾客，大约七成是女性，各种年龄都有。他还透露，其中一些女性在情感上经历过挫折。他开玩笑道：“如果知道女性购房者居多，以后来鹤岗买房的男性可能也会多点。”

鹤岗不是鬼城

东三省作为共和国长子，曾为国家工业体系的建成立下汗马功劳。位于黑龙江东北部的鹤岗，是全国优质化工煤和动力煤之乡。但由于煤炭开采已有百年历史，鹤岗在2011年已经被国家发改委确定为第三批25个资源枯竭型城市之一。

除了煤炭是资源，人口本身也是一种资源。近年来，经济学界流行一种说法：过去哪里有市场，人们就往那里去；现在哪里有人口集聚，市场就在那里形成。

在一些人看来，鹤岗是一座急剧收缩的城市。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发现，2020年鹤岗市人口比2010年减少近17万人，年均增长率为-1.71%。

人口减少是一个不争的事实，但在鹤岗城区表现得并不明显。一个定居鹤岗的外地人告诉开屏新闻记者，“都说年轻人都走了，但如果走上街头，尤其是在商业区、超市，还是以年轻人为主，很难看出与其他城市有什么区别。”

▲鹤岗有鹤岗自己的生活，图为当地独有的一种汽水，外表酷似啤酒，实际不含酒精。

如果单从GDP角度观察，根据官方对2015年至2020年的统计数据，除2016年小幅下降，当地GDP仍保持着连年正增长。根据2020年鹤岗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，全市城镇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2.5万元，比上年增长1.5%。农村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.8万元，比上年增长8%。

按照《鹤岗市统计年鉴2020》 ，2019年鹤岗市事业单位职工平均工资为7.2万余元，机关单位职工为近7.2万元，而企业职工则为近4.1万元。如果只是随机问普通市民，他们会说出很多数字，大多集中在月工资2500到3000元区间，但“1000多元的也有一些”。

虽然确实不富裕，但一个外地人也说：“很多城市，住房支出占据了收入的相当比例，在鹤岗，大多数市民手里都有房子，所以住房支出几乎为零。除去日常开销，其余的钱都能省下来。”

▲居民楼窗户上贴着卖房电话

在几个定居鹤岗的外地人看来，3000元左右的月工资过得下去，“鹤岗人也热衷下馆子，尤其是夏天，吃烧烤的很多，比较火的店周末很难订座，女性在冬天穿貂也不罕见。”而多位本地人则介绍，如果顿顿吃外卖，一个月顶多2000元，要是愿意自己做饭，一个月不到1000元，“而且吃得还不错”。

热闹是相对的。如今鹤岗的“冷清”，是与自己当年的城市地位对比出来的。在计划经济时代，一直到市场经济初期，东三省都是全国发展最充分的地方之一。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，即使在今天，鹤岗的城市化率仍然在80%以上，高于全国平均水平。市内同样有三甲医院，而更为市民津津乐道的是鹤岗市一中，它是黑龙江乃至全国最优秀的中学之一。

所以可以肯定的是，尽管鹤岗算不上生机勃勃的城市，但也绝对不是一座鬼城。如果像很多人所认为的那样，对比十年前，内蒙古鄂尔多斯市的康巴什新区已经不再是鬼城，那么鹤岗市区一般地段的人气，比那座新城当下最热闹的地方还要足。

但鹤岗房价为什么这么低？

外界不少人认为，是人口减少造成了房屋空置，供大于求导致商品价格下降。不能否认这种可能性，但记者在鹤岗采访的数位房产经纪人，不约而同地给出了另一种说法：不是因为购买的人急剧减少，而是房屋供应量迅速上升，这也是一种供过于求。

▲贴了一层又一层的卖房信息

多位老市民介绍，由于矿产开采，鹤岗地下挖空，地表塌陷威胁人民生命财产安全，当地曾大兴棚改，“很多市民家里分到两三套住房，甚至更多”。闲置不如变现，这些回迁房集中在近几年涌入市场，拉低了均价。还有人提到，鹤岗辖区县城的一些房子可能比市区还贵，“因为那里没有进行棚改”。

住房七成交易在网上完成

诚然，鹤岗仍面临着经济衰退的挑战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如何提供更多的就业岗位。很多房产经纪人告诉开屏新闻记者，真正来鹤岗生活工作的外地人不多。

郑前介绍，已经定居的人大多从事能在线上办公的工作。他的一个顾客试图做点生意，曾在鹤岗经营过一家美容店，但最终还是放弃，转向互联网。

事实上，郑前就主要是在线上办公。他在公司主要负责营销和与顾客线上沟通，办理过户手续等具体事务则由他的合伙人负责——像东北很多地方一样，鹤岗也讲究人情关系，当地人更吃香。

郑前则有着广东人特有的低调和勤奋，他每天外出拍摄，回家又忙于剪辑，鲜少休息。12月13日晚上7点半，记者在门店初次见到郑前时，店里只有他一个人，还没有吃晚饭。事实上，他的日程安排很紧凑，预约采访并不容易。出于礼貌，采访的近3个小时里，他没有看过手机——他的4个手机摆放在办公桌上，总共运营着6个微信账户，每个微信号有5000个联系人，几乎全是他的粉丝，其中两个手机的屏幕始终没有熄灭。

▲鹤岗市街景

这家房产中介公司的销售高度依赖线上短视频。更多的时候，外地买房人不必亲自跑一趟，房屋交易在线上就能完成。“相比几万元一套的房子，来回机票显得太贵了。我把钥匙和房本寄给他们，或者他们把钥匙存放在我这里。”郑前介绍，有七成交易是在线上进行的，其中又有大部分人自始至终没来过鹤岗。“很多人并不穷，几万元对于他们不是巨款。但花几万元就能拥有自己的房子，就像为自己买了一条后路，心里有了安全感。”

在郑前自己看来，他更像一个自媒体人，而非一个住房销售者。“就像直播带货，有人是卖苹果，我只不过选择了卖房。”无论对于外地定居者，还是本地老市民，郑前的成功并非不可复制，因为数字经济有助于城市突破自然资源和地理位置局限性。

另一方面，低房价或许也能为稳定鹤岗人口提供有利条件。

一位出租车司机认为：“这几年人口基本稳住了，有人去外地了，也有人从外地回来。”或许是机缘巧合，记者在鹤岗随机采访的数位30岁上下的本地市民中，竟然有超过半数曾在北京工作生活。无论从事过什么行业，由于高房价、户籍政策所带来的社会福利问题，各种因素又使他们重返鹤岗。出租车司机还说：“有条件离开的早就离开了，想回来的未必都已经回来。”

腾讯新闻年度策划“我关心的陌生人”Q&A（迪亚）

Q：过去这一年里你最关心什么？为什么 ？

A：房价，因为不想让它贬值。

Q：2021年里有哪一份关心让你印象最深刻，来自何处？

A：当然是我妈的关心。疫情严重，她叫我什么工作都别做了，不要出差，还要打钱给我。

Q：2021年你有任何遗憾之事吗？

A：王力宏跌落神坛。他可是我从小到大的偶像，人设都崩塌了。

Q：对于你个人而言，你觉得关心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是什么？

A：给钱，买点好东西也行。

Q：2021年和2020年的自己相比，你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呢？对即将到来的2022年有何期待？

A：心智成熟了，七情六欲看淡了。能看懂别人的心思了，理解别人的背叛、欲望。期待华语乐坛上少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，把音乐做好。比如说唱，应该是有调地唱，但现在就是说了，没有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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校对 龚子芸